独怜幽草涧边生,上有黄鹂深树鸣。春潮带雨晚来急,野渡无人舟自横。
[ 唐•韦应物•滁州西涧 ]
壹
我是十八岁离开白螺老家去到外面的世界的。现在嘛,二十八岁。不包含这次在内的话,这十年里,我回过两次家。一次是江潮结婚,一次是江潮离婚。
我对记者讲了上面这些话之后,就没有办法再提起兴致回答她的任何问题。虽然不远处的乐队仍旧不时迸发出嘈杂的声响,但水滨的暮色已经逐渐暗淡下来。像是疲乏的旅人在喧嚣的车厢里慢慢阖上眼睛睡去。
我们在两块圆润光滑的青石上对坐了一会。后山的竹海送来初夏的凉风。麻雀,鹡鸰,暗绿绣眼,鹭鸶,还有俗称四喜的鹊鸲都纷纷回巢。远远地,可以看到江心的渔火。白螺的渔民一直有夜航的习惯,所以仅靠目测还无法分辨它们是初初归来还是即将远行。天上偶尔会有云团聚拢过来,片刻后又轻轻消散。记者说她关注了这两天的天气,应该没有雨。我说真要下雨就糟了,院里搭棚子的布是从邻居家借来的,他们大概也丢在仓库很久没用了,被老鼠咬了很多窟窿。
江潮母亲说的确很久没人用了,这一代的老人差不多两三年前都陆陆续续地死掉了。有的是普通的老死,有的是癌症。她当时在清点县里送来的酒水,说着说着突然冒出一句:“本来接着要死的是我这一代,他倒赶得快。”说完了,站在太阳底下若有所思的样子。
之前在电话里,我听我母亲说,江潮母亲的情绪已经控制得比较好了。可是等我到家,上了他们的门,她一看见我就抱住我痛哭不止。爱屋及乌,也许因为我和江潮的关系好,她能从我身上看到江潮的影子。然而她很快又恢复了过来。望着在暗沉内室哄孩子入睡的萱草,说:“不然能怎么办呢,他们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孤儿寡母,我再歪到一遍哭哭啼啼,真要成了烂摊子了。好在我的乖呱,你回来了。能跟我抢忙。”
白螺一带的方言里,帮忙说成抢忙,挣钱说成苦钱,对喜爱的晚辈统称乖呱。就像我母亲,在我不在家的日子里也这样叫江潮,说:“乖呱,你好歹跟我劝劝他,叫他早些个家来,谈个老婆,生个孩子。眼看着也这么大了,在外头苦再多的钱,一个人,还是没意思。”
江鹂鹂还没有回来。江潮母亲说千万不能给她打电话,她这几天答辩。我说小地方出了这样的事,她又离得不远,应该会有所耳闻的。
我从内心来讲是希望江鹂鹂回来的。依照我对她的了解,她回来后一定会因为我们的刻意隐瞒而大发雷霆。江潮毕竟是她唯一的哥哥。少年时候,我们在外面玩,累了,江潮走很远的路去给她买东西吃。她看着江潮的背影,表情紧张,悄悄地向我耳语,说:“周舟,我爸爸不是很早就去世了吗,其实我一直拿我哥当爸爸。”她说完这话又很深邃地看着我,目光炯炯,像是分享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秘密。
秘密,说出来,就意味着这座花园此后不再是私人专享。它将对外开放。它也许会成为话题,谈资,广播,证据,流言。但向善的人总觉得这代表着托付,而托付的过程则是纾解,纾解会带来释放。秘密本身并不让人犹豫。犹豫,从来都是在这两种结果面前,自己手足无措,不知道更倾向于哪一种。
记者说天色不早,她要先回去了。我说不好意思,也许是还没有准备好的缘故,很多话都说不出。她说不不不,你能同意我来聊几句已经很感谢了,回头你要是有时间我再来。我说好,然后目送她背着登山包打着手电筒走上镇里最大的桥闸。那里会有最后一班回县里的城乡公车经过。 |